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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各歸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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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各歸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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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聖駕回宮,汲黯上報了河南太守對劉建的審問結果,廷尉即刻得命遣人去了淮南。

同時主爵都尉案頭壓著的因衡山王父子、兄弟互相誣告的調查結果,雖然還沒結論,宣室殿卻收到了曹襄和大將軍呈上來的衡山王之子劉孝的自首和沛縣送上長安的陳喜供詞。

恰好在淮南劉建上書揭發劉遷反叛的名單,陳喜赫然在列,廷尉張湯立即請求逮捕衡山王,但劉徹卻思索了一上午還沒有結論。

後來就在急性子的張湯準備再次進宮的時候,在椒房殿吃完午膳的劉徹,傳令大行李息、中尉司馬安即刻前往衡山調查此案;命中尉姜嘆和廷尉法吏黃義等人前往淮南。

一個月後,劉孝因首告,除其叛亂罪;但因與父王禦婢奸,棄市。王後徐來因蠱殺前王後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棄市。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國除為衡山郡。

而淮南案情覆雜,經宗正、列侯及丞相討論之後,案中牽連出與劉安一同謀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強有幾千人,一律按罪刑輕重處以死刑,事情持續了足有兩月。

這些事,衛子夫都是從月皎和夢知口中得知的。

後背的一箭確實傷到了肺,幸好不算特別兇險,只是箭上覆彈出來的暗器傷到了主血脈,流血過多,又因為二次凍傷,痊愈起來比較慢,劉徹怕她費神,說話都只是簡單商量之後就飛也似的逃走,不讓她多思多想。曹襄和霍去病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來問安時候連飯都來不及吃一口,所以前朝這些跑前跑後的,並無人跟她說這些,也就月皎和夢知,敢跟她說些細節。

按理兩月的精心調養,衛子夫怎麽都能簡單的下地走動了,但是偏偏有個不省心的王夫人。

寧良人被劉徹以生女後身體虛弱為由,變相禁足在鳳凰殿。當王夫人生產時,幾次強闖也沒能出來一步,反而是顏八子四平八穩的坐在了漪蘭殿,急得張欣團團轉,不住的催人去稟告陛下,可宣室殿議事哪裏就能隨便進得去。

最後被暫得清醒的王夫人吼了一嗓子,“你喊陛下有什麽用?他又不會生!去叫皇後來啊!!我要皇後!!!”

計蕊在現場呆了許久,終究是耐不住呼喊,象征性的去稟告了衛子夫,本是想安撫王夫人,也讓皇後放心。豈料兩個時辰之後,衛子夫竟然真的拖著虛弱的身體到了漪蘭殿,一直到孩子平安落地,善後完成才離開。天寒地凍的,這樣一來,自然是病情又加重拖延了。

消息通過月皎傳到長平侯府,已經兩個月沒見到的衛青,急吼吼的抽空進宮來想跟衛子夫好個啰嗦,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除了收到路過的霍去病幾句嘲笑,大將軍頭一次進宮,一無所獲的回家了......

隔天,以身體不適為由,請求回避淮南案件的公孫弘跟莊青翟,又因為太學博士在內朝中的舉薦任命吵了幾句,中氣十足的樣子被汲黯好個譏諷。

看得津津有味的劉徹,心情大好,一句話都沒說,安靜的足足聽了一個時辰,期間還時不時的跟旁邊的皇子劉據探討了這次白麟祥瑞的一系列辭賦。

最後折騰了大半天,定下來的事情,竟然只有一旁靜坐出神的衛青請奏。然後...第二天冠軍侯霍去病就收到了劉徹的旨意,因冬日暴雪,甚至有百姓凍死,而邊境馬場雖然提前得了大將軍囑托為冬日準備,卻因糧草儲備不足、官員凍傷,馬匹損耗頗多,特命其即刻前往馬場巡視。

被曹襄送出長安的霍去病,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對勁,這麽冷的天,陛下怎麽舍得他往邊境去?肯定是舅舅提的!!就笑話了他兩句,怎麽這麽記仇?!!

曹襄安慰他:“好了,別憤憤不平,你本就不擅長這繁瑣的案牘之事,父子兄弟、姬妾通奸巫蠱的,幾乎是齷齪到了泥地裏,比之尋常百姓家事尚且不如。我每次跟主爵都尉趙食其捋案情的時候都嫌棄不已,恨不得離此事八丈遠,你怎麽還舍不得呢?”

“我哪裏是舍不得,只是想了解到底是什麽汙糟不堪的事情,值得姨母和陛下前期付出那麽多?!”霍去病坐在馬上,眉頭越皺越緊,“還真是一沾手就分外糟心,關系盤根錯節,每個環節都要有證據證實,還要應付來往打探案情的七彎八拐的宗親姻親,沒點耐心和時間,真處理不完。可結果呢?除了耽誤各屬官員的時間,沒有任何益處!”

“所以讓你走嘛!馬場是騎兵之本,在是你擅長的地方多了解,將來接手大將軍的事務也不至於手忙腳亂啊!”

霍去病敏感的看向曹襄,眼裏都是戒備:“接手我舅舅的事情?陛下跟你透過這個意思了?我舅舅做的很好,為什麽要給我!”

“你看你!”曹襄沒好氣的撇了他一眼,訓道:“是真的不適合做這些東西,太容易受影響了。淮南、衡山的事情陰暗泥濘,父子兄弟間全無仁善友愛和忠君法度可言,觸之令人惡心作嘔,但你仍該保持赤子坦蕩之心才是。無端揣測陛下,敏感尖銳,一點苗頭就多思多想,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大將軍真沒做錯決定,就該把你調開!”

“我...我沒有!就是...”霍去病腦中閃過在雍山時,給衛子夫處理傷口時的血腥場面,頓時有些洩氣,“就是頭一回體會到至親之人要離開的恐慌,難免心有餘悸。”

曠野蒼茫,雖然冬天早晨裏總彌漫著淡淡的薄霧,路上厚雪被車輪壓得又硬又滑,但是遠處依然行人不斷。對於長安的百姓來說,日子還在平淡的過,對他們沒有太多的影響,該休息休息,該幹活幹活,即使王宮天翻地覆的死人了,受傷了,他們也不過是多了件茶餘飯後的談資,只要匈奴鐵騎不過來,他們就永遠都是安穩的。

輕嘆一聲,霍去病自嘲的笑笑,“尤其是接觸了淮南和衡山的事情,我才知道看著姨母做,和自己親自上手做,這中間感受到的難度和心力有多麽的天差地別。所以...也佩服你!跟那麽多列侯說話,鏗鏘有力,整個人都是閃著光的。連輸我球的李馳都是游刃有餘,跟著李息將軍跑前跑後,分外有條理,我就不行,感覺被各項事情拖得踉踉蹌蹌的。”

曹襄靦腆的笑笑,從小到大,這是他頭一次收到這個弟弟的誇讚,還是真不容易啊,“但是...你不知道,我即使再閃著光,也不如年前大漠的一個夜裏,浴血歸來的嫖姚校尉閃耀!我只照亮了衡山和淮南中的一點點,可你!卻照亮了大漢全軍,照亮了整個大漠啊!”

霍去病歪頭去看他,很認真的問:“是嗎?”

“是!“曹襄堅定的回答他,內心卻想著,這個人還真沒有自覺,到底有多少大漢兒郎被他的功績所感,熱血沸騰的來投軍跟隨,他本人竟一點都沒發現,還當這一切都很平常?!放目前望去,擡鞭虛虛一指,揚聲道:“所以去吧!冠軍侯,就該去到屬於他的勇冠全軍的戰場!那才是他的天地!可別讓我這個平陽侯失望啊。”

轉頭看向他睨著的清淺儒雅的雙眸,真誠!信任!是這些日子中他見過的最最明澈的坦蕩!霍去病心中有些東西像是受到了指引,呼之欲出,一掃多日煩悶,唇角漸漸綻開笑容,朗聲應道:“好!”

“快走吧!”曹襄搓搓手,他還要趕緊去宗正處報道呢!早點處理完這些事,他跟言笑的親事就能早點定下來了!

“等等等...別著急趕我!我再最後叮囑一件事,也算是勸你。”霍去病伸手拉住他的馬頭,微微側身靠近他,邊打量著他的眼色,邊小心翼翼地輕聲道:“你真的不考慮讓平陽公主回來麽?姨母不說,可我知道她想平陽公主想得緊,若是公主回來,病能好起來大半。就算是看在我姨母的面子,去給汝陰送個信吧,況且你...真的不想她嗎?”

俊朗的面容上暖暖淺笑隨著霍去病的話語,漸漸消失在曹襄的唇邊,整個人似乎都融入了這清寒的薄霧之中,透著疏離冷淡。曹襄坐直了身子,垂下眼瞼遮住他甚少露出來的敏感脆弱,隨手拍了馬脖子,淡淡回道:“我知道皇後想她,在椒房殿傷情來勢洶洶的時候,我就已經送過信了。”

“那?”

“是她不肯回來。”曹襄輕笑出聲,淡漠又羨慕的看向他,“母親只給皇後送回來了一句話,其他什麽都沒有。”

半句都沒有給他這個兒子的......

“什麽話?”

“自己都快沒命了,還有臉來接本公主回去?回去給你收屍嗎?!”

“......”霍去病瞪大了眼睛,他很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這是平陽公主說的?記憶中不是這樣的...啊!?

“但是確實從收到信的那天,就是你們回來的前一天,皇後舅母開始不喊疼了,也好好配合醫官不過分勞累了,所以...算了!”曹襄長長吐出一口氣,壓下自己失望的情緒,笑著猜道:“也許母親和舅母之間也有我們不能理解的默契和情誼吧!”

霍去病搖搖頭,他也不是很能理解,這怎麽聽著都不像好話。但既然姨母開始註重自己的身體就是件好事,他也就不插手了,偏頭看見曹襄難以掩飾的惆悵,隨口寬慰道:“好啦!都怪我不知趣,偏提起這茬來,惹你難過,這樣吧!哪天我若是快死了,你若是遠在天邊,也可以這樣給我傳個話,說不準我就跟姨母一樣,積極的吃藥養病,等你回來看我!”

“說什麽呢!”曹襄冷了臉,在霍去病耳邊就破空甩了一鞭子,大聲訓斥道:“什麽死不死的,嘴裏沒個忌諱!怪不得大將軍遣你去邊境馬場,沒長大的,就該多吃些苦!”

說著也不等他回話,調轉馬頭就往回走。身後吳淵和雷被領著二十人,排成長隊正等著他們,見狀以為他們聊完了,就打馬往前走來。

“哎!”霍去病看他生氣了,一鞭子都催馬小跑起來,趕緊揚聲急著賠不是,“我錯了!真錯了!哎呀...說笑的!哎呀,別這麽小氣,以後我不說就是了!”

“滾吧!”冷風裏只吹來了這兩個字。

“霍公子?”吳淵覺得自己好像跟上來的不是時候。

霍去病看到曹襄已經走遠了,天色也漸漸大亮,正是該上路,就不再啰嗦,內心好個笑曹襄迷信這些虛無的東西,面上卻不再嬉皮笑臉,肅然擺手道:“走吧!”

“駕!”

“呵!!!”

一隊人馬這才放開四蹄往遠處奔去大地震動,熱氣蒸騰,飄起一團雲霧,快速的往邊境馬場而去!

未央宮的劉徹也暫得歇息,抽空去了一趟鳳凰殿。

殿內照舊是兩排碼得整整齊齊,如同小山包一般的竹簡堆。孩子睡在榻上,就芻心和傅母兩個人看著,而寧良人則端了水盆和抹布,坐在竹簡堆旁邊擦一卷一卷的竹簡。

劉徹腳步一頓,望著這副安靜的場面,有些恍惚。這裏…除了服侍的人少了,其餘的一切一點也不像個細作暴露之後的樣子。

還是如往常般的墨香四溢,竹簡沙沙作響,好像下一刻寧良人就會站起身來,笑著對他說,陛下這次雍地得了什麽好賦,快拿來讓妾身一觀可好?

芻心最先發現了劉徹,拉上傅母,抱起孩子躬身一禮就悄聲退出去了。

寧良人似有所察,擡起頭來,驚訝的看著劉徹,不過很快她又笑了,意料之中,淮南失敗得如此徹底,基本都定了罪,她這個宮內的眼線,總是要有個結果的。

不過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陛下來啦?快坐,馬上就理好了!”寧良人沒有起身行禮,也沒倒茶端盤,甚至都沒給他拉一下坐墊,而是十分隨意的安排劉徹坐下。

劉徹沒有動,“你在理什麽?”

寧良人手上沒停,話語裏竟然還透著幾分興奮,好像得了一卷好書的興奮,“這麽久了,陛下給我的書都在此處了,理好了就能物歸原主啊!”

劉徹一步步邁過去,其實有很多書,他都沒讀過,自從祖母走了,母親也走了,越發能放開手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越多,事情自然也就越多,整日埋在書卷裏,只為幾句話拍案而起的日子,很難有了。更多的是奏章……

雖然奏章裏也不斷有令人振奮的消息,但伴隨著的都是更多的思考,那種沈浸在一篇一句裏反覆吟誦,其餘全然不想的狀態幾乎沒了。寧良人卻一直都是這樣,所以每次看到她沈浸的樣子,就好像能回到小時候。

“不準備說些什麽嗎?”劉徹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終究還是沒坐下來。

寧良人笑著仰頭看他,“成王敗寇,妾身沒有遺憾,無話可說。”

“朕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我知道。”劉徹說得很快,寧良人答得很快,好像雙方都知道對方下一句是什麽一樣。

劉徹抿了抿嘴,再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些什麽,空曠的屋子裏,竹簡依舊沙沙的響,伴隨著的柔聲細語卻帶了絲絲驕傲和得意,在他耳邊抑揚頓挫的說:“可是陛下大概不了解,世上也有種女人,不求未來,只盼瞬間的輝煌!”

劉徹眼風掃過大殿,冷笑道:“如今這種輝煌?”

“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動搖您的心尖上的江山,哪怕只是吹起了一層土,我也覺得快意!於風口浪尖搏一份心驚膽跳,百折不回!”寧良人眼尾高高挑起,雖然她坐著,卻絲毫沒有低人一頭的畏縮,“女子可以為醫官,為何不能為謀士?即便奉錯了主,能力也不是一定拔尖的,但此心可貴!能跟陛下對上一局,雖敗猶榮!而且一上場,對上的就是天下最厲害的王!我自然比這天下的許多女人都要輝煌!”

“書,倒是沒白看,有些膽識。”劉徹沒有惱,只是有些驚訝她的想法,按理文風即內心,是很難掩飾自己的,但她喜歡的文辭和言語都沒有蛛絲馬跡。

她是掩飾得太好?還是此時是裝的,不願示弱而已?

“司馬相如的賦,詞藻瑰麗,氣韻宏大,平常見你那麽寶貝他的賦,倒是看不出來,你心裏竟然有這麽偏執又孤註一擲的想法。”

寧良人笑著搖搖頭,沒有反駁,頭上依舊只插著一根青玉梨花簪。

“不顧惜一下言瑾嗎?她才剛出生。”

說得好像顧惜言瑾,他就能放自己一條生路,不過是想看自己痛苦流涕的在臨死之前有求於他,可惜,寧良人再也不想那樣做,她連弟弟都不曾問過一句,謀逆的下場如何,身邊人是不是會被連坐,她在進宮之前就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了,又怎麽會讓自己困於一個母親的身份?

抱膝而坐,長長裙擺整齊的鋪灑在周圍,寧良人微擡起下巴,上上下下的,毫不客氣的打量劉徹,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東西,瞇眼笑道:“我很好奇,陛下現在來做什麽呢?都這麽多天了,為什麽對我一點處置都沒有?皇後受傷,我也有份參與,可此消息不能洩露,皇後算是白救您了,功勞和名聲一個都撈不到,但是覆仇也算是您能為她做的吧!如今就一點都不想殺我洩憤嗎?”

劉徹隨意翻了翻竹簡,隨手扔得遠遠的,背身道:“朕沒想好怎麽讓你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短暫的靜默之後,一陣笑聲在他身後響起,劉徹臉色一沈,狠狠的瞪過去,他有憐惜之心,不代表他容許有人挑戰他上位者的威嚴!敗者該哭,贏者該笑!天理如此,不該有超脫他掌控的情形出現,尤其是現在!她有什麽好得意的?要不是衛子夫還在生病,他豈會讓她如此放肆!

沒有痛哭求饒便罷了,還笑?在笑什麽?

“陛下,原來你竟然是個心有憂懼的人!?”

劉徹微微皺眉,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麽?”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你瘋了吧!”

寧良人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慢慢站起身來,一步步的走向劉徹,連帶翻的水盆都沒看上一眼,“為什麽陛下沒有公開我牽涉淮南細作的事情?是因為言瑾嗎?可你進來都沒看過她!那因為什麽?沒想好……呵呵呵,我當初承認我有個弟弟的時候,就是這種心情!這種終究會出事,在猶豫要怎麽提前對他好,怎麽提前補償他,才能讓他記得我這個姐姐的心情。“

劉徹半退了一步,對上寧良人的漸漸染上瘋狂的眼眸,絲絲血色摻在她的眼中,竟發現有自己震驚的神色映在蒙了水霧的瞳仁中。

“陛下?你是不是對自己的未來心懷憂懼?”寧良人的話像是有蠱惑的力量,如蠶絲一般細細密密的爬上他的心,他拼命想閉耳靜心,卻動不了自己的六識,只能看著她越靠越近,聲音還在繼續,沒有半分停下來的意思!

“生怕自己犯錯,別人就不要你了?你在對誰好?你是在等你終有一天變成自己憂懼的樣子時,你希望還有一個人決不會拋棄你,對不對?呵,你現在對人好,都是有所求的!”

是誰?

寧良人一個個猜過去…

是孩子嗎?

“親手帶大的皇子?”

“衛長公主?”

“長平侯?冠軍侯?”

“丞相?”

“右內史汲黯?”

“大行令?”

“王夫人?”

“……呵呵...是皇後。”就在劉徹終於反應過來,推開了她緊緊拽住自己肩膀的手時,寧良人出口的語氣也不是疑問了。

劉徹覺得她瘋了,沒有多費半句唇舌,轉身就往外走。

“陛下!”寧良人卻敏銳的發現了他眼中幾乎只有半瞬的狼狽,看來她猜對了!

可是...

“陛下,你不配她!”

邁出的步伐猛然停住,寬大的袍裾隨著胸膛的起伏在空氣中輕輕晃動。

“她有多獨立,你心裏清楚。”

清晰的聲音,字字錚鳴!語調並不高昂,卻如悶雷回響在劉徹耳邊。

“跟王夫人她們所有人都不一樣!要不是愛你,她不會在未央宮,若是出去了,無論跟誰都能過得很好!不是非你不可的!”

殿內除了他們兩個,再無多餘之人,所以在寧良人看不到的地方,也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劉徹深如寒潭的眼眸早已染上了陰鷙的殺意!

“可你不一樣,陛下…你似乎特別需要歸屬的感覺,不是你的人,你就沒有辦法認同。哦!對了!不是不能認同別人,是不能認同自己!這是每個皇帝的通病…失去了天下人的擁護和陪伴,王就不是王了。”

怎麽讓自己死,不是在想自己要不要死,他這麽狠戾的人,主父偃都能隨用隨棄!自己一個良人,一個細作…還有什麽值得猶豫的?

唯一可能的是想要給自己機會的人…還在猶豫,而他對那個人很退讓!

寧良人輕笑道:“陛下,你是不是一路走來被別人輔助慣了?被認同慣了,既想單靠自己又怕徹底失去有所依靠?到底是培養你這麽早就給自己留後路的性子...天生的帝王之謀嗎?”

“朕知道你不怕死,可別挑戰朕的耐心!”

寧良人一步步欺身上前,她實在是憋壞了,劉徹不知道,自己日日在他面前,如履薄冰的搞著小動作,是有多麽的竊喜,自己把他當對手,他卻一無所知,今日有機會跟他當面對峙,又是何等暢快!所以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愛皇後嗎?還是只是利用她?利用她做那個永不會放棄擁護你的人……”

劉徹轉身過來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自己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是這個最讓他懷念小時候無憂無慮時光的人,最終掀開他自己最難以接受、最難以啟齒的一面!

“咳咳咳!”寧良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天子之怒!黑暗和地獄陰沈沈的瞬間充滿了她的整個感官,她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暢快!雖然失敗了,但她依然抓到了對方的軟肋!不枉此生啊!

“徹兒,別怕,父皇在,一切都會水到渠成,朕留很多人會幫你的!你是最好的孩子!”

“徹兒,你走這條路,祖母幫你!”

“徹兒!姑姑在,你父皇讓我幫你,我一定會讓你這個皇帝做得穩穩的!想幹什麽幹什麽!一定能當個最好的帝王!”

“徹兒!母親是想幫你啊!你是不是只走他們的路?就不能試試我幫你的嗎?我不會害你的!你不想當個好皇帝嗎?”

“帝王之路,必須要犧牲竇嬰!他必須死!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謀!它已經是你的本能了,你已經是個合格的皇帝了,為什麽不肯承認這樣的狠心與謀劃也是你的優點呢?”

“都閉嘴!!”劉徹腦子裏一下子湧進來好多的聲音,快要把他整個人都壓垮!手上也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徹兒,別跟你父皇那般好色縱欲,他喜歡我卻抵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跟別人一個個的排隊生兒子,那麽喜歡你有什麽用,還是留了一堆廢物兄弟給你!還想我對他其他兒子好,他欠我的,不是我欠他的,憑什麽要求我?”

“你別欠別人的,尤其是不要欠女人的,欠得越多,死得越快!甚至你祖父都不例外!所以要多對後宮女人好,讓她們欠你的!或者就選一個人,讓她多多的欠你的情!”

“陛下!!”

“陛下,這些心思沒那麽難以啟齒,你看我也沒跑掉不是嗎?”

“呼!!!!!”時間長得仿佛過了一個甲子,腦子快要被回憶擠占的劉徹還是松了手,把軟綿綿的寧良人丟到了一旁,半坐在高高的竹簡堆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有些陰暗的角落,埋得越久越是潮濕陰冷…

只能裝作視而不見,心懷忐忑的等著它爆炸!

人的輝煌就像是動物的皮毛,人性的缺點和欲望都掩蓋在皮肉之下,從骨到肉全都是!只是披著柔軟光滑的厚皮,才好像可怖的骨肉也是可取之處,貴重無比。

但皮毛越是柔順光亮,越是會在老化之後,快速的透出骨肉原本的輪廓。就像是人老了,才會越會放縱自己的陰暗、欲望和無恥…

劉徹見過自己父皇和祖母的年老,那力有不殆的無賴和軟弱,讓人無從抵抗!也越發怕自己老去,哪怕自己正當壯年,依然害怕自己那個時候被周圍所有人嫌棄!鄙夷!失望!被放棄……然後整日想著他什麽時候死!

所以,衛子夫,我對你這麽好,能不能記住了這是欠我的!在我老的時候……還回來!

“跟高手過招,真是痛快!”寧良人緩氣緩了半天,才回神過來,“一下子就能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

“知道又如何?現在朕已經無所謂了!”劉徹松了松領口,大喘氣的吼道:“淮南、衡山已廢,匈奴指日可待,西南也近在咫尺,天下都是朕的!有何懼?”

“咳咳咳…”寧良人擡頭看他,笑道:“那我還活著,是為什麽?你在考慮誰?”

“開春三月據兒就滿七歲了,朕有大場合需要皇後出席。”劉徹望著一摞摞的竹簡,整潔幹凈像有整理的強迫癥一般,這風格很像據兒,嘴角自然的就勾起笑容來,語氣也陽光許多,啞著嗓子道:“朕不想刺激皇後,她身體不好,需要養著。”

“………”

這是要立太子了?

“陛下!”寧良人最後一次叫住了劉徹,忽略他微紅的眼尾,輕聲道:“陛下,幫我給皇後帶一句話吧!”

劉徹眼底閃過一絲懷疑,整個人散發的危險氣息又無知無覺的籠罩著屋內每一寸空氣。

“算我謝你,這些年送我這許多辭賦…”

“......”

彎腰下去,翻到在地上的水盆洇濕了一卷竹簡,撿起來抖了抖水珠,大部分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還有一句很是清晰,“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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